野店
INTRO
“我是一个不在杀手榜上的杀手。”
他走进店里的时候,正了正衣服的下摆,对我说出这句有点违和的话。
“现在做这行太内卷了,本来比比数量就算了,现在连质量都要比,客户要求的返图一个比一个怪,有的要求我这种直男根本做不来。”他掸了掸衣服上的雪,背对着壁炉坐在椅子上接着讲“还有人要我把人家一家排成人体蜈蚣,靠,那家多少人你知道吗,十七个人,罗曼蒂克消亡史你看过吗,就那样的,一地的血啊,我那双鞋直接就扔了,我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摇号买的小白鞋,真的好看,你喜欢的话有链接了我发你啊?”
“店长你说话啊,你不用因为我是个杀手就怕我,我们这行有个规矩,不杀处男,你还没谈过恋爱吧?我有个哥们接到过你的单子,后来发现是个处男,连夜退款取消订单的,你就放心大胆的开你的店,你这地方对我们可是个好地方。”
坏了,是手艺人这事,看来是不能说出去了。
1
“你干这行之前……不会是个说相声的吧?”
我用桌上的眼镜布擦了擦有点脏的眼镜片,眯着眼睛这么问他。
这是个很奇妙的事情,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杀手这个行当,要么是沉默寡言,穿一身黑色,总在夜里行动的高冷帅比,要么是里昂那种平时看着人畜无害背地才接单干活的暖男,这两种人设似乎都不像是会出现话痨的样子,所以至少现在,我对面前这个男人的职业还是抱有一定的怀疑。
“你说你不在杀手榜上,我就很难确定你的身份啊。”
我把眼睛戴回到脸上,勉强挤出来一个还算能看的笑容,假装漫不经心的问他,末了又补上一句:
“客官想放点什么?”
店铺守则之二:野店不接待说谎的人。
至于他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我自有评断。
2
我很难想象一个杀手说的话会多到连我都受不了,更难想象的是这个杀手要寄存在我这里的东西是一个巨大无比的保险箱。
当这个自称杀手的人走了,我就可以放心的说,我对于这个职业的固有印象,其实全部都来自于各类的小说或者电影,我非常确定某些国家或者机构会拥有大量的这种职业的从业者去帮助他们铲除异己,但是那种人给我的印象也是吃压缩饼干在楼顶架着狙击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绝对不是这种嬉皮笑脸的人。
我突然对他说的那个什么杀手榜表示好奇。
于是当我在搜索引擎打出“杀手”“榜单”“下载”这三个关键词之后,得到的页面就是某杀手类游戏的商店页面。
……
罢了。
他说是,就是吧。
我用了吃奶的劲把那个保险箱拖到屋子里,那个保险箱就像是缺了零件的老旧家具,嘎吱嘎吱的发着咀嚼的声音。
我叫江阳。
我妈说,生我的那天,天上下了暴雪,用马车接来给她接生的稳婆绕了好几圈,才找到我家的小破房子,把我生下来之后,等天放晴了,家里的人打开门,只能看见厚厚的雪地上一圈一圈的车辙印,所以便给我取名字叫江阳。
“可是我更喜欢怀来,怀中自有故人来。”
“傻孩子,你爹姓江。”
3
我好像是个杀手,而且是个话比较多的杀手。
我之所以觉得我好像是个杀手,是因为别人家书房里陈列的都是一排排的哪怕不看也要摆出来的书,但是我书房里陈列的是一排排的小盒子,盒子里放着一颗颗的后槽牙。
好像杀手杀了人都会留点什么东西作纪念,有的杀手留一颗目标生前穿的衣服的扣子,但是有时候目标的衣服上可能没扣子,都是拉链,或者干脆穿一个套头衫;有的杀手喜欢留着目标的一只手,因为他们或多或少的都在网上打字说过“当个杀手有手就行”;有的杀手喜欢留目标的头发,但是夏天太热了,有人剃个三毫卡尺或者干脆剃秃,他们就很难留个纪念。
我好像是因为这个才习惯性的拔一颗牙?
只能说感谢我所有的顾客,还没让我去杀一个掉光了牙齿的老头或者老妪。
4
我可能是个杀手。
我翻身坐起来看了看身边侧躺着的女人,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习惯性把手伸向床头的柜子,从第一格的抽屉里摸出来一个一次性的纸杯,下了地走到饮水机前,接上半杯温热的水一饮而尽。
她平躺下,靠着床头坐起来,像温驯的猫看着自己的主人一样看着我,轻轻地吐了一下舌头,用唾液润了一下自己的喉咙,把嘴半张开,好像是把情绪酝酿到了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
“我是不是该付钱了?”
我见她没反应,于是先开口。
“去**的,老娘是不是和你说过,你嫖你的,我嫖我的,咱俩是彼此的嫖客,谁也别扯到钱上,提钱感情就淡了,虽然咱俩本来也没感情,搭伙过日子,谁都知道怎么回事。”
嗯……这个人和我,有这么熟稔吗。
可是为什么,我却完全想不起她的名字呢。
她把被子掀开,当着我的面把情趣内衣脱掉,然后换上一身黑衬衫和黑夹克。
是那种我非常非常喜欢的,干练的短发,再喷上一点粉邂逅,看着我的眼睛,歪头笑了笑。
她那一秒的眼里是有光的,可我还是偏偏嘴欠的问了一句:
“你穿这么黑,是着急给你男人埋了吗?”
人总是会因为刚刚做过的事情后悔。
尤其是当你的全身都被埋在地里,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的时候。
最好的道歉方法应当是沉默,但我偏偏又嘴欠的来了一句:
“你是把我当你男人处的吗?”
最后一铲土突然就飞起来,在我的头顶上落下。
5
我应该是个杀手,而我的女人像一只不太温驯的猫。
你知道猫吗,就是在受你宠爱的时候疯狂的跟你作对,被你冷落了之后却只想靠在你裤腿上撒娇的那种生物。
昨天半夜的时候她这么问我:你知道姑苏城外寒山寺的下一句是什么吗?
我说出了水的蛤蚌儿晒在了沙滩。
她好像有点生气,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有点无奈的说好吧好吧,夜半钟声到客船。
她就嘿嘿的笑了几声,掏出一个小铃铛摇了几下,然后把嘴唇贴在我的耳朵边上,让我的耳朵感受了一下她的鼻息。
她开口说:大爷,我来接客啦。
现在是下午的三点十五分,我刚刚睡醒。
人在过度劳累过后,精神上就会非常非常非常疲劳,尤其是当我发现我拿着一把小提琴就来出任务的时候,好像已经来不及说这是个愚人节的玩笑了。
任务目标的保镖围着我,在我的脸上画了半个小时的王八。
好像从《发条橙》里的Alex开始,所有的杀手或者变态都该有点高雅的爱好。
小提琴的琴身里藏的是子弹和弹夹。
而我落在家的枪的枪膛里,藏着我拉琴的琴弓。
6
如果你想爱一个人,那就杀死她,如果你非得杀死一个人,那就千万不要爱她。
我似乎是个杀手,因为在我加入我行业的第一天,那个带我入门的前辈告诉我这句话。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颤抖了一下。我很想八卦的问她是不是有过一段失败的感情经历所以才进入这行,但是考虑到我只是个初来乍到的职场新手,就干脆把这个问题咽了下去。
被一个女人讨厌甚至痛恨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比一个女人爱你还要麻烦,既然我能保证前辈不会爱我,那就得小心别让她太恨我。
前辈有一点婴儿肥,而且在这个行业的女性里是少有的长头发,所以每次带我出任务的时候,都是前辈负责勘探地形,前辈负责蹲点,前辈负责动手杀人,前辈负责顾客拍照返图,我负责给前辈扫地,扫干净前辈掉下来的头发。
“现在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干这行了。”
那天晚上前辈语重心长的这么和我说。
“工资少,客户要求高,上头还要求咱们不能虚报价格凑满减,更不允许恶意刷单,有的顾客还不顾任务难度,特意选一个距离目标最远的杀手下单,在下单的时候为了挣咱们那点钱还点一份准时宝。”
“我可怜的后辈啊,你下次接单之前,一定得看好,要是真有顾客点了准时宝,别管难度高不高,你千万别接单啊。”
“我但凡那次没接那一单,现在也不至于穷到每天带一个废物出去打工赚钱,你明白吗?”
“你可是我们这行的最后一个新人啦。”
7
我想起来了,我是个杀手。
这个行业和别的行业最大的区别就是,只要你打开APP下单你就能看到,但凡是杀手榜上有名有姓的杀手,接单的成功率几乎都是百分之百,但是另一个奇怪的数据就是,排名越靠前的杀手,得到的顾客的满意度越低。
嗯……我在榜单前十随便找个人点进去订单评价给你们看看:
指定杀手:人臣
订单完成度:%
订单满意度:0%
客户评价:完全没看订单备注,都写了要给下面来一枪,杀手在他脑袋上随便来了一枪就上传返图点击完成订单了,打电话也不接,APP上的私信也不回,下次肯定不会点这位了!!!
杀手回复:打电话的时候在做另一单,不方便通话。
杀手回复:花式死法是额外的价钱。
杀手回复:差评消一下谢谢。
订单结束日期:.2.14
指定杀手:衣期
订单完成度:%
订单满意度:50%
客户评价:返图这么糊,是用座机拍的吗?你能让我看清你到底杀了个什么吗?
杀手回复:我的返图是**粉丝,所以很糊。
杀手回复:**必糊。
订单结束日期:.5.31
8
所以说看名字也能看出来,其实杀手榜上理论上只有十三个人。
没记错的话,前辈的名字是竹,所以前辈在杀手榜上的名字叫姑苏。
这种代号的方式应该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了,那时候李克用的儿子和养子被叫做十三太保……我编不下去了。
我摊牌了,只是因为我们这行最开始就十三个人做,所以找了个和十三有关系的词顺手就当代号了,只能说幸好当时不多不少正好十三个人,不然可能就会叫什么十二指肠或者十八罗汉。
我之所以不在杀手榜上,是因为我就叫江阳,所以我的代号也只能叫江阳,但是杀手榜上没有人用真名,所以我这个江阳不能变成杀手榜上的江阳,但是我也只能叫江阳。
前辈们商量出来的解决办法是,他们接的单子,可以统计在榜上,但是我接的单,只有钱赚,却没有任何形式的记录,就好像是外卖行业的“商家自行配送”。
我是个黑户,我在这个行业里被销户了,我接的单上不能出现我的名字。
这年头找个工作连五险一金都没有,我太难了。
9
我已经忘了我去野店是为了什么了,只记得我存了一个大大的保险箱,箱子里什么也没装。
我还是没想起来那个说着和我互相嫖的女人叫什么。
我把还有一点点电的手机拿给她,告诉她我半个小时之后要出去应酬,叫她给自己点个外卖,打算出门之后再偷偷看订单上的名字。
“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体贴?”
她狐疑的瞟了我一眼,然后接过手机,思考了几分钟,点了个双人份的炸鸡套餐。
“你最好别对我太好。”
“嫖客是不能爱上妓女的。”
“牛郎最好也别爱上一个嫖客。”
“你非要把自己说的像个婊子吗?”
“不然呢?”
“两个婊子之间需要谈感情吗?太伤钱了。”
我一把把手机抢回来,突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可能在她的世界里我才是被嫖的那个吗?
“你吃完了早点睡,我应该晚点回来。”
我用力摔了下门,装作有点生气的样子。
“你记得帮我备注不要辣啊!我不吃辣的!”
她的声音透出木门,追在我身后。
害,晚上吃完饭,回来给她带份小龙虾吧。
这么想着,感觉自己摔门的样子也突然高大了起来。
我是个高大帅气的男人,所以要用摔门来衬托自己伟岸的背影。
不愧是我。
10
老板,一份麻辣小龙虾,不要辣,加点蒜蓉。
11
我有一点喜欢和她拌嘴,但是说不好是不是喜欢她。
谈恋爱是好事情,结婚也是好事情,过日子也是好事情。
但是搭伙过日子就是个傻逼的事情。
“我还不确定她对我是什么感觉。”
出租车上的电台放的小品,男主说了一句这个。
我叫江阳,我不想当杀手了,我想在家附近找个普普通通的工作。
我家的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菩提树,另一颗也是菩提树。
家门口的树上停着几只乌鸦和喜鹊。
12
三天前买的小龙虾谁都没吃,放在那里,放到今天终于变了味。
13
快八点了。
突然想起来今天已经不是周末了,才匆匆爬起来,赶忙去店门口开门。
那个自称是杀手的人还穿着上次来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坐在我店对面的街边,左手拿着两根油条,右手剥开一个茶叶蛋往嘴里送,屁股旁边还晾着一杯冒热气的豆浆,看见我来,赶忙用手招呼我,嘴里因为塞满了茶叶蛋,发出不清不楚的声音。
我打开了店门,等他咽下去,他看着我来了一句:
“你吃根油条吗,我吃不完了。”
“……”
“算了吧,我刚吃了炸丸子才来的。”
他坐进店里,擦了擦手上擦不干净的油,从内侧口袋掏出野店的卡片,在卡片上按出一个大大的油印。
“我来取东西啦。”
“这行业越来越不景气了,这一周只接到了两单,还是被抽成没什么油水的那种,日子都快过不下去啦,前几周早上还能吃点什么帕尼尼配咖啡,最近已经习惯豆浆油条了,除了油太大哪都好。”
他把剩下的半根油条用手攥成一团,一股脑的塞进嘴里。
“老板,我东西呢?”
我没再接茬,把他那个特大号的保险箱从里屋拖出来,拖到他面前,把他付的钱摆进抽屉里,把那个沾满了油渍的卡片丢进一旁的壁炉。
他当着我的面,用一把螺丝刀,把保险箱的锁搞坏,用最原始最强硬的方式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是空的。
他钻进箱子里,在里面捣鼓了半天,掏出来两个红色的小盒子。
每个盒子里都有一颗牙。
他对着我笑了笑,伸手对我比了个手势,意思是管我要颗烟,我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又把桌子上的小罐打开,倒出来一点烟草,随便卷了卷就伸手递过去。
他点着了烟抽了一口,看着我问我:“这烟叫什么?还挺好抽的。”
他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然后伸手把那个烟圈打破。
“这烟我自己种的,桃源乡。”
“这烟一个人一辈子可只能抽到一颗,你别抽急了,抽不出个味儿。”
话才说完,没一会的功夫,他站起身,把抽剩的烟尾巴往垃圾桶里一丢。
“走啦。”
他推开门扬长而去,门上的风铃响了十二下,戛然而止。
OUTRO
我的前辈是最后一个姑苏。
我的女人叫姑苏,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那个姑苏。
我的女人是最后一个姑苏,或者说:
她没办法被叫作姑苏。
我叫不了江阳,她也叫不来姑苏。
我出生的那天,大地白茫茫的一片。
那辆马车跑了六圈,只留下十二道辙。
END
我是行木。
诸位梦里见。
新平気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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