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随父亲下放,值冬季寒时。之前,正念着小学五年级。母亲没下放,但她坚持着,让带上炉子、锅子、煤球和米。若不,进了山村,除第一餐由贫下中层次的农户热情招待外,饮食,都成问题。那间刚腾出的公用小草屋,除了农药味、杂草味、是没一星点食香味的,当然也没出烟火味的灶台。
从城到乡,两眼一抹黑。熟识的小伙伴归零。那些将成新小伙伴们嘴里发出的音节,也陌生近外语。习惯了的询问语“嗲东西”(什么),这里叫“什涅”;“囊开点”(哪里),这里叫“拉块”。明亮清澈的对视目光里,相互间波动着疑问涟漪,连个友好,也难以表达尽意。
而我在屋外场地生炉子时,小伙伴们眼里分明有种羡慕。木火上放煤,炉上升腾起一股浓烟,炉门口扇子一扇,烟淡火窜,那些清澈的目光多了欢快,视我如英雄,或者怪物般。山里的小伙伴们第一次知晓炉子喂了黑黑的煤,也能燃火烧饭。我昂了昂头,有了点公鸡般的自豪。
但当清晨或傍晚,小山村里,分布山旁、河边或林间,没炉子却有灶台的各家农户,屋上烟囱冒出袅袅炊烟时,那种灵动和大气,且连点成片的烟火气息,即刻消减了我生炉时曾有的自豪。我盼着小草屋里也早日砌灶。
灶没成前,让我叫其奶奶、本娘、婶娘、新嫂的人家,没少让我去帮忙烧灶。那是我少年下乡革命后的大开心。温暖、有趣、好玩,还有什么?不知道。尤其老队长的老妻,那关照我叫她“奶奶”的,常一大早提只已挑有猪羊食草的大篮,身后跟着一条狗,见着我,一声宝宝(30多年后回村,还有婶娘这么叫唤)走!我就会屁颠屁颠跟了去。若战争年代,敌人以烧灶诱我,不知是否会叛变?奶奶手把手教会我折草(一把稻草弯成耳朵状打结进灶)、使钳(非铁剪,是根长铁细钳,头部呈“丫”状,因和灶砖的磨砺,四面铮亮)、挑火等灶技。粥香弥漫,还会留我吃早饭。我会借故溜走,灶火熄,节目毕。
待小草屋自家灶台砌好,烧灶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环,我已基本可结业。第一次烧灶,灶里还火红敞亮着,我就要紧出门,上得门东坡上和我家屋顶差不多等高的晒场,看那炊烟直上蓝天,烟后更有夕日架茅山之巅的远景,一种包裹着开心的自豪,升腾。“草屋孤烟直,茅山落日圆”。很多年后,见得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唐诗,我自编了半句。
烧好灶火,当是我自然而然学深学透的第一项农活。“民以食为天”,这老话实在唯物主义。说一个当时的小秘密,那年头到薛埠街镇上去,要翻过一个山洼里有个大水库的花山,回来时爬上山顶有着飞机指引架的至高点,遥看北边小山旁,或绿树间星星点点飘逸有灶火炊烟的房落,默猜着那户是谁队谁家,是我尚未学得旅游一词时最喜欢的“旅游”。
微观着看,那灶火的青烟味(丘陵地带,有时会站比烟高处;或低处时,有阵风压烟飘来)和烧熟的食味,和烧火的材料相关。申明,那时根本不懂用果木柴料烧制的北京烤鸭更美味,所说火质,只是从火势的尖利、旺盛、温和、温吞、拖沓而言。
我所在山村,灶火用料主要有稻草、茅草、松叶、芦叶……各有各的内容和个性。
稻草燃起的灶火最普遍。秋收完成后,各家各户会将分得的稻草在屋旁堆成草垛,或大或小,有了,就无惧严冬。最大的草垛,总在公家晒场。草垛的堆成,是个技艺活。齐不齐、紧不紧、牢不牢、美不美,雨雪天中下堆层也不潮湿,经冬日小孩晒太阳猫狗谈恋爱中间空损,堆顶却也不倒塌,是彰显农活本领的平台,并不是每个拿整10工分的男劳力,都有这种资格和荣誉的。印象里老队长和会计的机会为多。一般农户,把自家的稻草堆堆成堆好,已是能力。那时人也实诚,堆得再好,也绝不会有人想及去申请民俗“非遗”的。烧灶时,去草堆有序取出几把稻草即可。
稻草点燃,在灶堂里形成的灶火温和、规矩。干燥度好,卷成的“耳状”大小适宜,火会旺些。难得草带点湿,起火时得往草下吹吹气,这时烟浓,易呛。火后的草灰较多,为了火势大些,时不时要将灰捅下底层一些。这些灰是上好的土地基肥,种山芋、蔬菜,都可搁进一些。山村贫困时,亲见农户用草灰在小河支向河中的木板上洗衣裤。灰里含缄。
山村丘陵间,田亩一块一块,因势而成,最大的一块叫“大四亩”,田里普种水稻。一年中稻草当燃料的日子,也较多。麦草,只是一种点缀,一个稻草完后的衔接。但麦草的灶火,稍快些,也许是草杆芯粗,含空气足。稻、麦草形成的温度较均衡,往往一锅粥饭飘香,两锅中间水罐里的水,也热了。天寒洗碗涮锅时,正好派上用场。冬日,稻草烧灶,在灶后,脸被映红,身上暖意浓浓,是个好差使。
茅草,这是农户比较喜欢使用的燃料。它长在山里,秋枯后,由农民进山,在属于自己队的山地里收割、捆扎,再挑回。茅草分布散漫,有一片,收一片。大都由山底或山腰往上割,使用的是大镰刀。割完、捆好,就有自队农户家在一边候着的孩子,抓起竹扒(一种顶部呈手爪弯曲状的农具,平时翻晒稻麦时用)去打扫战场,如拾稻穗一样,以求收得茅草碎料。我也干过这事活,谁让茅草烧灶让人乐意呢?有时我还会扒扫到黄黄的茅叶,后来想想,是有人捆绑时故意掉下那么一点点的。出山时,男劳力肩挑四捆往前,小孩们能挑上他们的八分之一,已是丰收,且直接私有,回家放灶堂后,就可烧灶,不必上晒场交公再分配。
干茅草烧灶,火利索,人爽快。点燃灶草,一根火柴足矣,往往是嘭的一声,火就肆虐,不可阻拦。安全考虑,一般人家灶后很少放成捆干燥茅草,除非空间足够大。否则灶里冷不防啪的一声,燃及草中一种什么山野之粒,成火星跳出灶堂,易出麻烦。茅火烧饭,速度也快。最引人的,是饭香锅巴成后,饭毕,铲去所有米饭,在整大张锅巴上,用汤匙取一点脂油平铺,有条件的话,再撒些许糖。回灶后,重烧一两把茅草(小把)。锅里咔啦咔啦响时,满屋飘香。那艰苦短缺的年代,这是绝对原生态美味。
回城工作多年后,我们企业招待所餐厅,有两只名菜,一和蹄膀有关,一和锅巴相关,前只价58元,后只价38元(那时月工资还没过百)。招待客人时,即热情又节省,我喜欢让人去点锅巴菜。那锅巴菜热呼呼上堂,然后大厨亲上桌,往盆面热锅巴上浇去滚烫的掺蜜糖汁,一阵香热气浪升起、弥漫,常吊足客人的胃口和开心,谁也不会知晓我曾用茅草灶上烘锅巴这事!鲁迅所说水管里流水,血管里流血,也有这意思吧?
松叶和芦叶,较之稻草和茅草,是灶火燃料的补充。读过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的人,都知晓里面说工农是无产阶级里的主要力量。若灶火材料也分个阶级,那松叶芦叶则类似主要力量后面的小资产阶级或民族资产阶级。
松叶,其实是松针。每年修树时,会砍掉一些旁枝旁针,让松树尽可能地向蓝天长去。这活也在山上干。砍下的松枝松针捆绑一起,挑上肩后,沉甸甸的。松针多为墨绿色,而非枯黄才去除,所以重。在砍过的树边拾松果,是件乐事。松果外壳和松树主干一样,层层叠叠,一幅岁月沧桑的样子。没有过在松果里找松子的念头,也没见过山里有松鼠窜过。但树边乱石里常可逮到能做药用的蜈蚣(是以毒攻毒的药效)。放灶里的松针,不易点燃,要搁些稻草茅草或纸张做引子,还真有点小资与工农结合出成果的意思。松针初燃起,会有嗞嗞声,然后火朝一处喷出,如火焰喷射器一样,只是火焰细小而已。待烧得劲起,后面放进去的,即便带湿,一并烧焚,热量扑面,且掺杂有一股宜人的松香山味。有时摔进木色松果,除了香味还闻噼啪溅火声。
芦,在山村多旱芦而非水芦,尽管有些也长在河边或沟旁。村里人叫芦为钢芦。起初我也不明白,春风里柔软摇曳的,怎会和钢锋搭界。但领教钢芦叶边的锋利后,始觉比钢还强,真不是歌里唱唱的。不知厉害的人,把手或臂去芦叶里串门一下,白白的皮肤上,不易察觉中,一条细线形成。直到线里慢慢渗出红色,才知是血,才感触痛。秋芦黄后,砍芦时,特要小心。
母亲下乡看望我们时,常带来送人的,有肥皂、糖、或劳动手套,都是当时农家极欢迎的小东西。砍芦时,有副手套护着抓钢芦,当时可算奢侈。砍芦时,留下地面上约半尺高芦根上端。来年春风吹来,青色又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待绿芦长过身高时,我已学会不伤手摘片青叶,卷成多层方块,放嘴里,可吹出呜呜(可尖可混)的美妙音乐,韵传田野,头顶有时会有一只窜天鸟鸣叫着直插云天。小茅屋后的钢芦,连片向北,延至山上,那时的天然叶哨材料,真多,真阔。待上升到口琴(城里大姐有次出差,从上海为我购得一只),只要能哼出的音乐,就能从琴里吹出。
用芦烧灶火,省事。叶子易燃,待到芦杆也烧着,近似烧着了木头,可到一旁去做点其它事。只是,折芦进灶前,仍勿忘了它的锋利。
人类自从发现和使用火后,生命质量大幅提高,文明程度大幅跃升。这几十年里,乡村和城市,灶火炉火又分别从烧草烧柴烧煤前进了好几大步,差不多都从液化气过度到了天然气,或者电饭锅电热水和微波炉之类(烧烤,则含一种忆旧性的回归)。若非下乡,用自然里的草、叶、茎枝通过灶火转换成能量服务于人的经历就不会有。回城后,别了灶堂和炊烟,但那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息,仍飘逸在记忆深处。自接触到民俗文化后,腊月里敬灶神(汉代阴子方那天坚持打扫整洁灶台,后丰衣足食、家业殷实。明代时为官方腊月二十三,民间二十四),一直是我的保留节目,从没因别人的空白或放弃而丢失。虽史传只是想表明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祝福和向往(也含自律因素),但民以食为天,是一个朴素永恒的真理。
前年,因一篇民俗论文被录用,去嘉兴市参加一个全国性的民俗画研讨。当地文联在会场交流探讨外,又组织大家去实地考察,意外地让人又一次近距离接触到灶火,置身一种和美仑美奂灶画结合在一起的灶火环境。浙地江南,经济发展亦在国之前列,但那里有乡村对传统灶火文化的保留和珍惜,让人拍案叫绝。有房必有灶,有灶必有画。灶画让农家有了吉祥,添了生气,出了韵味。还产生了文化性质的灶台画竞赛和申遗。灶火,原来除了助人生存,还能给人美感。都说人生是一种体验,在这体验中,灶火是一种接地气的光明呈现,它点燃生命的温暖和热情。放下旅途的负重和疲惫,可点亮旅者内心的亲切和轻快。只有途中迷失了方向的人,才拿不起也放下灶堂前,那一把朴实无华的原生态燃料。
(本文图片选自网络)
运河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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