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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paper.cn今天这篇稿件来自路虽。“无论过去多久,我们并没有获得坟墓般的安宁,似乎仍然生活在阴沟里,有些记忆不会腐烂。
我似乎觉察到,阿曼还是那个站在河里的小女孩。我也一样,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那条河里。
”文
路虽
多年以后,我还是时常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我和另一个女孩阿曼赤条条地站在村外那条小河中,颤栗发抖的样子。
一小河的两边散落着一些村庄,河岸的田埂小路延伸到一个又一个的村子。小时候,我几乎每天都会跨过一座长约50米的石桥,从一个村子去到另一个更加繁华的村子。
那会儿我11岁,已经有了贫富差距的意识,那座栏杆长了一层绿色青苔的石桥链接了村里的穷人和富人。我们那个村子太不起眼,像一个被遗忘的流浪儿童。而那个繁华的村子被一条街道贯穿,两边多是两三层的红砖砌成的楼房,房主多是副食店主或小餐馆老板。
阿曼家住在桥头,在那条街道的起点位置。她家是一栋有露天阳台的两层小楼,一楼是她父亲行医看诊的工作场所,二楼是寝居。我们经常泡在阿曼的房间里,分享孩子之间的秘密。
她的父亲子承父业,在街上开了一家诊所,这个总是不停眨眼的男人,是村里唯一的医生。阿曼遗传了他的父亲,一只眼睛会不由自主地快速眨动。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貌,村里的人们都说,阿曼是最有城市气质的孩子。我见过城里人,他们干净卫生,大方得体。
在我眼里,阿曼和村里其他女孩不一样,她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我常会跨过那座桥,去找她玩。
桥下是一条河,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每天,村里的妇人在那条河里浣洗衣服或淘去蔬菜上的泥土。人站在桥上,能听到她们闲聊家常的朗朗笑声,夹杂着流水的潺潺声。
乡村的童年单调且简单,我喜欢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在田野里追逐,爬上柑橘树摘下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果子。夏日的一场大雨过后,秧田里的水漫过田坎,顺着草地流进小河里,我们趴在草地里抓泥鳅。
记忆里,我们的童年多半时间都是在那条河里嬉闹中度过,欢愉也都装在了河里,钓鱼,补虾,打水仗,下河洗澡。
我从没看到过那条河的源头,只听大人说它最终会汇入长江。
第一次下河洗澡是阿曼带我去的,她比我小一岁,叫我姐姐,胆子却比我大很多。事实上,我们并不会游泳,只是喜欢泡在冰冰凉凉的水里,看着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金色的波光。
我们扮演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里的角色,假装自己会施法术,从高高的石头上奋力跳入水中,溅起层层水花,好像自己也变成了神话故事里的人物。
村里的男孩可以明目张胆地在河里窜进窜出,女孩不可以。我们是偷偷下河洗澡,选择少有人经过的河段,不敢让父母知道。在另一段流域里,那条河被称为“死亡之河”。有几个村里的小男孩曾下河洗澡淹死在那里。
阿曼喜欢那条小河,她说那条河能听她说话。烦闷的时候,她就往河边跑。
有次傍晚,我到阿曼家找她,刚跑到她家门口,听到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争吵声。
安静片刻后,只见阿曼趿着拖鞋冲出了家门,我跟在她后面。她跑到了小河边,捡起石头一边使劲儿往水里砸,一边不做声地流泪,好像把她的委屈都流到了河里。
那天在河边待到晚上,月亮已经升起老高,它的清辉洒到河里,渲染出一层银冷色的光。一股微风缓缓吹起,近处的树林开始沙沙作响。这时,阿曼才蔫蔫儿地提起裤腿往家里走。
二一个暑假的下午,和往常一样,我跑到阿曼家里,约她下河洗澡。
我们选择了小河比较僻静的地方,这样不会有人发现我们。那里很安静,石头旁边是一块苎麻地,它是村民重要的经济来源。无数个夏日清晨,我和母亲荷锄赶到麻地里,左手将一根麻的根部拽在手里,右手向下一摁,它的皮和骨立马分离开,我们只要它的皮。那片苎麻长得高高直直的,倒映在水面上,影子随着水波荡漾着。
那天没有太阳,河水有些凉,我们踩着沙子缓缓滑向水深的地方,直到河水漫过我们的肩膀。我喜欢河里的自由自在。我和阿曼在水里打水仗,一头扎进河水里,或爬到那块圆滚滚的大石上,再跳入水中,或者扮演神话故事里的仙女。
我们像两个野小孩,在独属的乐园里做着白日梦。
梦醒过来,我们才发现两米高的苎麻地里突然钻出一个年轻男人,他蹲在地上,露出他的脸和半截身子,笑眯眯地盯着我们。是他,我们偶尔会在街上见到他,但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对他知之甚少,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他中学辍学。他的家在麦田上方的山坳坳,掩映在一片竹林中,没人知道是什么样子。
“你们赌我敢不敢跳下去?”他问我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一刻,我意识到不太对劲,愣在那里没有说话。
“你不敢!”阿曼离他更近,她吼着说。
“阿曼,别说了。”我知道,那三个字可能会激怒那个男人。怀着将要遭遇厄运的预感,我快速往河的另一岸退了几步。
“你不敢!”阿曼又说了一句。
我没有来得及说话。几秒时间里,那个男人扯下了身上的衣服和裤子,像一只青蛙一样从麻丛里弹跳出来,扑到了河里。
“快跑!”我吼了出来,径直往河的上游跑。
话音未落,我回头发现那个男人两只手抓住了阿曼,她在奋力挣扎。我停住了,只是赤裸地、毫无主张地、怯弱地站在那里,河水只漫到我的膝盖处,微风在吸食我身上的水珠。
我该怎么办?我怎样才能救她?怎样才能将她从那个男人的魔爪底下拽出来?但我为什么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那里?就像鱼儿被鱼钩勾住。接着我的眼睛,耳朵,所有的感官在阿曼的挣扎和喊叫下什么反应都没有了。
空气几乎要憋死人。有一小会儿,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到阿曼的凄惨叫声和拍打河水的声音。周围什么也没有,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反击的物体,一根木棍或一块石头。我从河里捧起河水,但它们顺着我的指缝全都漏了出来,最后我只能抓起一把沙子朝他扔去,但起不了任何作用。
比起那无力的反击,那一刻的我更希望不会有人路过。比起那个男人被人抓住,我宁愿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阿曼也是这么想的。
这是件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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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河边的田间小路上没有一个人经过。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男人放开了阿曼,他爬上岸,匆忙套上衣服裤子后消失在麻地里,只剩下圆圆的苎麻叶子一阵乱颤。阿曼跑到河对岸,抱起衣服蹲在洋槐树下哭。我也跟着她哭。“你不要告诉别人。”她啜泣着,声音灰暗而轻飘,一些泪水粘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嗯。”我甚至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那件事,朦胧的意识中只知道那是可耻的,羞辱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长时间里,我低着头,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我害怕她责怪我没有拉着她一起跑。
天空阴沉沉的,我和阿曼一前一后缓慢移动在田间泥路上,沉默无语。鸟儿直窜向天空,从田里干活回家的人们扬起阵阵笑声。我的头顶是阴云密布的,我一直看着阿曼垂着头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我装作若无其事,跑去找阿曼。她正在清理地板上病人用过的针管和药品,像个娴熟的医生一样,把药物归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我战战兢兢地走到她面前,冲她笑了笑。她先是脸上一僵,再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们还是一起玩耍,一起爬树,一起嬉闹。只是从那个夏天起,我们不再下河洗澡。
几天后,我们在街上碰到过那个男人,他站在街对面一家小商铺门口,阴邪地冲我们笑,像阳光下一团显眼的黑色阴影。我转头看阿曼,她的眼神愤怒而哀伤。我们只能远远的躲着他。
那个男人像幽灵一样,总会不经意地出现。有次是在巷子里,有次是在一个十字路口,每回我们都像见到巴巴鲁一样的恶魔冲回家里。
那条河依然是我的必经之处。我无数次路过它,从桥上俯瞰河水平静地流过。小河里的流水比过去更加低沉,好像在叙述它知道的一切。
它所流经的村庄,是一个个很普通的乡村。上世纪90年代我所生活的那个村子,还没有留守儿童和老人,小伙伴们的父母都是实打实的农民。每天清晨五六点,村子里的公鸡比赛一样开始鸣叫,它是村民们起床的闹钟。家家户户晨起做早饭,天色乌青,炊烟袅袅飘离烟囱,飞过片片墨绿的竹林,伴随着浓浓的柴火味儿。
大体上,它是一片广阔,湿润,萎靡不振的乡村,有时让人美的难以忘怀,但通常是忧郁的。
在那里,性是禁忌。我们不可能从父母或者长辈那里接收到任何坦诚的可靠的关于性的启蒙教育。性对我们来说,是神秘的和羞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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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中学时,我到外地念书,假期回老家才发现那条河流一边的梯田已经被开发商圈起来养殖鳖类。小河旁的麦田被开凿成大片池塘,污水全部经由拳头粗的水管流到那条河里。清透的河水变成了浑浊的绿色,我们再也没有踏入过那条河流。
高中时,我随父母搬到了外地,一两年回次老家。阿曼家是三峡移民工程的对象之一,他们一家移民搬迁到了另一个地方,虽然还是在一个市里,但我三四年没有见过她,只是在网上保持若有似无的联系。
直到大学后的一个寒假,我回老家,听说阿曼家从那个移民过去的地方搬了回来。但她家不再住在桥头那栋楼里,而是搬到了街道更中心的位置,同样是一栋两层楼房。那时,她多了一个弟弟。
那个冬天的午后,我在她家门口徘徊了很久,脚还是犹豫着迈了进去。见到阿曼时,她正坐在柜台帮她父亲给病人取药。我身子绷得紧紧地望着她,那是一张阴郁的脸。她长高了,头发还是那么长,还是那么瘦,那么白净,脸上多了些青春痘。
我们都长大了。她见到我后,羞涩扭捏地叫了声“姐姐”,我说不清此刻她脸上那种复杂的表情,像某种难过的情绪被重新唤醒。
“你回来了?”
“嗯。”
“不搬了吧?”
“嗯。”
“我并不想回来。”
“我知道。”那次聊天淡淡的,寥寥几句,我们都害怕触碰到什么。我问过她,搬回来是她父母的决定,那样可以拿到一笔搬迁款和一套房子的钱。阿曼的父亲是家里的权威,说一不二,阿曼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她的母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经常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无数次,我望着阿曼的父亲,看他把一根尖细的针扎进病人的肌肤里。我看到痛苦的病人求着他开药,打针,输液,但他却不知道女儿的遭遇。
那天傍晚的时候,我和阿曼告别。短暂几天后,我回到学校。离开前,我看到了那条河。河里,一滴水都没有了,不会再流入长江。那座桥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要走很长时间。大概几年以后,那条河的痕迹会完全消失,变成农田或荒地。
我们都上了大学,无可避免的渐渐疏远,联系也减少了。阿曼在他父亲的意志下,成了一名学医的大学生。
等我再次回老家时,那条没有名字的河完全消失了,曾经的河床上杂草丛生,掩盖了昔日的一切痕迹。我曾生活那个村子也空了,村民都搬进了水泥公路两旁的楼房里。
我也没有再见过那个男人,但那件事就像胎记一样,嵌在我的身体里。在很多个日子里,我会不禁想,如果当时我冲过去会怎么样?
小时候,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形容那样的遭遇,直到高中,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美国著名主持人奥普拉讲述自己童年时期被性侵的经历,我脑子里浮现的是家乡的那条河,以及我和阿曼恐惧。
性侵两个字似乎经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一直将生活中残余的幽灵用力压住,决心捂着这个秘密,但它像块冰,越捂,身体越冷。
五十几年后的一天,我加入一个女权组织,成为一名业余自愿者演员。自愿者年底会演出几场为女性发声的话剧,拿到剧本时,我的目光定格在性侵害那一幕。毫不犹豫地,我决定报名演出那部分内容。
第一次排练时,我和其他志愿者聚在一个小区公寓的办公室里。剧本上的字密密麻麻,当我念到“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永远都不会说出来”时,我哭了起来,歇斯底里,无法自控。
房间里静默了,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我,我看到他们或同情或惊讶的目光。读完之后,我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僵硬的冰冷的在想我为什么会那么触动。
我想起了阿曼。
后来我听人说,阿曼一家已经搬离村子四五年,再没有回去过。偶尔,我会在QQ空间看到阿曼发出来的动态。
有一天,我看到她公布了一张和男朋友的合影。照片里,她笑容甜美,我很久没有看到她那样笑过。我心里暗暗想,阿曼一定忘了那段可怕经历吧,她依然可以获得幸福。我能做的,是远离她的生活。
直到我翻看了她的空间日志。
年的一个凌晨,她写道,世界精彩好像与她无关,世间的肮脏,软弱,自私,让人冷到脚底,她败给了自己的软弱。
另一天,她又哀伤地写道,这段时间,再次迷惘在烂路里,似乎总逃不出那个怪圈,总喜欢拿过去的自己为难现在的自己,面对不堪回首的往事,身心俱疲却找不出释放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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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过去多久,我们并没有获得坟墓般的安宁,似乎仍然生活在阴沟里。有些记忆并不会腐烂。
那一刻,眼泪簌簌流下来,我似乎觉察到,阿曼还是那个站在河里的小女孩。我也一样,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那条河里。
END作者简介
路虽
一个在现实丛林里跋涉并涉入洪荒的人。
代表作:可能是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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