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蜈蚣 > 蜈蚣的形状 > 雪拥蓝关第一章蜈蚣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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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殊实难料。 偌大北平,九城八条大街,东单西四鼓楼前,纵横五十里,人口二百万,真要想特意捡一人遇着,那是比登天还难。得他不偏不倚,正在某一时辰,某一分,某一秒,出现在某街某个胡同口,您也正好在几十年生命中这个瞬间,准准儿地赶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才能撞见。撞见了,也不一定看见,还得就在那个时间,那个地儿,彼此的视线,千钧一发地对到了一块儿,眼里才有了对方的出现。八荒六合,黄泉碧落,得有多少神力在共同使劲儿,才能成全这一次的遇见。 所以老祖宗常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天青不知道是什么神力在使劲儿,让他在民国七年,他人生的第七个冬天,一个雪后初霁的下午,经过了草市街的街口。那时候,北平还叫北京,但是,管它叫什么名字,都是那个古老而宏阔的京城,到了冬天,干冷干冷的,阳光都透着微寒。 草市街街口,是天桥的一个热闹地界,总有不少江湖艺人在这里撂地儿。什么是天桥?早前,在永定门以北,珠市口以南,有座气派的汉白玉桥,乃是天子往天坛祭天的必经之地,所以得了个名号叫天桥。现时候呢,天子没了,祭天也没了,连当年那气派的汉白玉栏杆也全都没了,变成了五方杂处的大市场,各种卖艺的,杂耍的,东一堆儿西一堆儿,在这儿平地抠饼。那些艺人,也不是白给的呀,个个都得有点真玩意儿:唱戏的,说书的,拉硬弓的,耍飞叉的,爬竿的,摔跤的,蹬车的,崩铁链的……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办不到的,到处都是画着锅儿的场子,到处都是凑热闹的人群,到处都响着粗犷的吆喝声: “诸位!先练趟给众位爷瞧瞧,请上眼!” “带着钱的给扔几个,没带着的给喊个好儿,助助威!”…… 天青睁大一双澄明的眼,望着这般繁华景象,两条小腿儿却丝毫不停,捣腾得飞快,在人缝里穿来穿去地前行。他的脑壳剃得光光地,长方的脸儿,面色白净,眉目清朗,肩背挺得笔直。七岁,正是贪玩爱热闹的年纪,但他不是来逛天桥的,是刚刚告假探望了爹爹,打从马蜂嘴的家里,赶回前门外九道湾胡同师父家里学戏。梨园规矩严明,决不能误了时辰,眼看天色已经不早,天青贴近人少的街边,伸手撩起棉袍衣襟,小心地跳过一堆一堆的积雪,走得越来越快。 “好!好!嚯,这云里翻!” 奔到草市街街口的时候,一阵喊好儿声传进天青的耳朵,让他险些打了个趔趄。云里翻?那是了不得的高台筋斗,天青学戏不久,还没练过这个。他好奇地停了脚,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卖艺的摊子上,腰扎板带、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彩裤的壮汉,刚从三张叠起的桌子上翻下来,正在众人的喊好声中走旋子。周围看热闹的众人一起帮他数着:“……五,六,七,八……” 这看下去可没个完。天青的师父白喜祥,当年旋子连走五十个,脸不红气不喘,至今老人儿们提起还要竖大拇哥。所以啊,师父可不是天桥卖艺的把式,那是喜成社挑班的角儿!天青想到这些,激动得呼吸都急促了点儿。当然了,台上的点滴玩意儿,都是台下的血汗功夫,唱戏这行,不容易,天青自己的旋子,还远远及不上这跑江湖的汉子,要想赶上师父的本事啊,起码,还得个十年二十年的磨练。 就这么一停一看的工夫,街上一片喧哗中,忽然有小孩子的哭声,钻入了天青的耳朵。他下意识地朝两旁一望,只见右手边是个细细窄窄的胡同口,里头十分背静,只有个黑瘦的汉子正在向里走,他穿着破旧的黑棉袄黑棉裤,戴一顶毡帽,抱着个小丫头子。 哭的就是这个小丫头子。乍一看去,只有三四岁的样子,胖嘟嘟的,穿一身亮闪闪的枣红缎子袄裤,趴在黑汉子肩头,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手脚乱挣,雪白的小脸掩在凌乱的黑头发里,大眼睛汪着闪闪的泪,望向天青。那汉子回头扫了一眼,伸手捂住小丫头子的嘴:“莫吵!” 这个景象一闪而过,天青继续沿着草市街奔自己的路,不过奔了没两步,他停了下来——那双含着泪的大眼睛,一直在他心里晃。这么漂亮整齐的小丫头子,是怎么落在那个恶狠狠的黑汉子手里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一路人。快过年了,市面乱得很,听爹爹说天桥附近常有拐子出没,难道这是一拐子?天青小小心灵里,懂的事不算太多,但是拐子缺德,害得人家父母儿女不得团圆,这他明白。他是学武生的,平素所听所唱,全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时候,怎能大撒巴掌一走了之? 他踌躇了一会儿,又跑回去。朝胡同里一望,只见黑汉子已经把小丫头子挟在腋下,飞快地消失在胡同尽头。天青心头一紧,跑回草市街的街口,跟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大叔说: “大叔,前面那胡同里,好像有个拐子。” 大叔没理会他的话,只热切地指着自己垛子上的大糖葫芦: “大糖葫芦来,小小子,扛串儿?” 天青咬着嘴唇,又回头望了望街里,一跺脚,转身朝着那条胡同跑去。 这是条曲里拐弯的胡同,天青从没进来过,跑在里头跟捉迷藏似地,听得到前面的人声,却看不着人。猛地一个拐弯过去,天青几乎撞在黑汉子身上,那汉子一只手挟着小丫头子,另一只手捂着她嘴,大概是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正躲在墙边,小心地朝后头张望。这架势,绝对是拐子无疑了,天青跟他打了个对脸,彼此都吓得一缩。急切间,天青福至心灵,放声大喊起来: “师父!师哥!在这儿!” 拐子大惊,喝道: “闭嘴,不干你事!” 天青的嗓子,嘹亮响脆,一声声在胡同里回荡: “师父!来呀!抓拐子!” 拐子转身就跑,天青一边喊着一边在后头追。他人虽小,腿脚却快,几步就追到了拐子身后,窜上去攀住他手臂。拐子回身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但是仍然不肯罢休,抱着那汉子的腰,连蹬带踹,又撕又扯,嘴里不歇气儿地喊着: “师父!师哥!抓拐子!” 拐子用力掰他手指,打他头顶,都甩不脱,面对如此一个蛮牛般疯狂的小子,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师父”“师哥”,心下也自怯了,只得松手丢开小丫头子,拔腿跑了开去,一边跑一边还恶狠狠地指着天青:“爷记住你了!下次宰了你个兔崽子!” 天青和小丫头子一起摔在了地上。他不顾自己疼痛,连忙爬起来去看那小丫头子,只见她跌在雪堆里,倒是没伤着,但是受了这一番惊吓,这时候哭都哭不出来了,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坐在那里瞪着他。天青轻轻抚摸她的背:“不怕!不怕!没事了!你爹娘呢?”小丫头子又看了他一会儿,仿佛终于清醒过来,忽然开始放声大哭:“哇——” 天青扶起小丫头子,拍了拍她身上的袄裤,捡回落在地上的拨浪鼓儿塞回她手里,拉着她另一只小手儿,跑回草市街的街口。大街上仍然是人来人往,但是,哪里能找到小丫头子的爹娘?两人沿街走了几个来回,根本没人搭理他俩。刚才只凭着一腔血气,意外地救下了这小丫头子,现在可怎么办?耽误了这些时候,晚课的时间都误了,只怕师父会狠狠责罚。天青焦急地挠了挠头,低头看了看小丫头子。她呜呜咽咽地,牵着天青的手儿,一双黑眼睛望望这边望望那边。 “你家住哪儿?” 小丫头子仰头看着他,扁着小嘴儿,不说话。 “得,我带你去我师父家,好不好?” 还是不说话。 “咱们得快点走了……来,我背你。”天青俯下身子,蹲到她面前。小丫头子吓了一跳,向后一缩,又是一脸的惊恐。 “不怕,不怕。”天青轻轻拉过她的手,将她的小手合在自己的手心里: “有哥哥护着你,不怕!”
第一章蜈蚣岭白喜祥铁青着脸,背着手儿站在自家院内。他是一个相貌清癯的中年人,高而瘦,五官也像画上的古人一样瘦长着,从头到脚永远一丝不苟,行止之间,有一份自然焕发的气派。身上一件深灰的棉袍,整整齐齐,在这四下堆着积雪的小院里,尤其显出庄严和肃穆。他的背后,把兄弟乔三爷双紫正坐在檐廊下的栏杆上,手指在膝头轻叩,口中哼着锣鼓经。北屋书房的窗户半开,传来大徒弟玄青、三徒弟竹青诵读戏文的声音。暮色四合,离开晚课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会子了,二徒弟天青却还没到。 “戏比天大”,这是自打徒弟们入门第一天,白喜祥就反复教导过的道理。唱戏的伶人,不把时辰放在心上,那还了得?现在能误晚课,将来就能误戏,那是顶要紧的大忌,足以把一个伶人开革出门。天青素来是个靠谱儿的孩子,为人踏实,练功勤勉,很少出这样的差错,不过这也不代表着能逃避责罚——白喜祥胸中的怒火随着时辰推移在不断地升腾:这小子,等他来了,非叫他跪上一夜不可! 胡同里脚步声响,啪啪啪啪,天青进了街门。他竟然不是一个人,背后还背着一个小丫头子。白喜祥吃惊地睁大了眼,乔双紫也住了锣鼓经,书房里的玄青和竹青,都悄悄地探出头来。 “师父,我误时辰了……您罚我。” 天青撂下小丫头子,扑通一声,直接就跪在了白喜祥面前。他那剃得溜光的小脑壳上,渗着淋淋汗水,脸上划破了一点,身上的棉袍更是灰污一片,蹭得一块泥一块雪。站在一边的小丫头子,面孔全然陌生,也是一脸一身的泥雪,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院内,看见这么多人,嘴巴一扁一扁的又要哭起来,怯怯地退了一步,躲在天青背后。 “怎么回事?”白喜祥见事出有因,放缓了口气。 “师父,我在路上遇见拐子了,抱着这小丫头子,我看她哭得可怜,好不容易把她救下来。她找不着她爹娘,我没办法,只得带她一起来。” “你,你自己才多大,就敢出手救人?”白喜祥吃惊不小。 天青抬起头,一脸的认真: “师父教的,做人要有肝胆。‘路见不平,定要拔刀相助,若遇豪杰,定要把酒论交。’” 白喜祥忍不住笑了:“戏文背得不错。你打跑了拐子?” “没有,我诈了他一下,他吓跑的。” “好小子。”徒弟的见义勇为,让白喜祥又是喜欢,又是烦恼:“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帮小丫头子找爹娘?算了,你去书房吧。双紫,”他转头对着乔双紫:“找铭翠他娘先给这丫头子照料一下。” “好。”铭翠他娘就是乔双紫的媳妇儿,孩子们叫她乔三婶。白喜祥的媳妇过世多年了,家中没有女人。 天青爬起身来,急急忙忙冲进书房,坐在玄青和竹青旁边。这也是两个脑壳剃得溜光的小子,师哥玄青大他一岁,四方脸,清秀的丹凤眼,总是微微地蹙着点眉;师弟竹青小他一岁,鼓溜溜的圆面孔,圆鼻子圆眼睛。他们面前的书案上,摆着三摞铜子,是背戏文记数用的,玄青和竹青已经各自背了有十来遍,铜子移去了不少,天青那摞还分毫未动。竹青悄悄地做着鬼脸:“师哥,您这是先唱了一出《蜈蚣岭》?” “去!” 竹青有腔有调地背起了《蜈蚣岭》: “听一言把人来气坏,路见不平拔刀开。 恨强徒大不该,抢夺民女为何来。 急忙忙且把山路上,管叫他霎时化成灰……” “别闹!” 师哥玄青开了腔,竹青不做声了。 窗外,白喜祥,还有乔双紫夫妻两个,正围着小丫头子,想方设法地打听讯息。小丫头子一脸怯怯地,老半天都不开口说话。 “乖,你叫什么名儿?” 不应声。 乔双紫和白喜祥无奈地对望一眼:“不会是哑巴吧?” 乔三婶灵机一动,跑回自己的房里,拿了块槽子糕出来:“告诉婶子,叫什么名儿,给你吃糕。” 香喷喷、油亮亮的槽子糕。丫头子将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两个字: “樱草!” “……名字呢,小丫头子自己说是樱草。” 白喜祥找巡警报了案。管这片儿的姜巡警跟他很熟,录了文书,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白老板不愧是闻名的‘白圣人’,瞧积的这德!” “这不是我救的,我徒弟干的事儿。” “啧啧,要不怎说名师出高徒呢!哪个徒弟啊,顶老成的那个,顶精神的那个,还是顶淘气的那个?” 白喜祥笑了:“顶精神的那个。” “嚯,我就瞧着那小子不一般!那个眉眼,那个精气神儿!将来准成大角儿。不过我跟您说着:京城这么大,世道这么乱,城里城外,失踪人口多得是,您捡的这个什么樱草,一时半会儿可不容易找着家人。您老先收容着她住几天儿吧。” “这个什么樱草”,暂时住在了白家。一家人围着她转来转去,拼命地逗她说话,喂光了三婶家里存着的所有槽子糕。事实证明,这孩子不但不是哑巴,更是个相当爱说话的小丫头,处熟了之后,叽叽呱呱有说有笑,可惜满嘴里就是没个像样儿的人名和地名。 “谁是颜大爷,谁是沈妈妈,什么叫‘爹娘住在家家里’?能说个胡同名儿也好啊。瞧这通身的气派,还不是一般人家,怎么就找不着呢。”白喜祥十分烦恼。 任谁也能看出,小小的樱草,家世可不一般。她那身枣红缎子丝棉袄裤,三镶三滚的繁美花边,缎子织着四合如意的暗纹,连鞋子都是同料同工,绣花镶边。耳朵上戴了两颗珍珠耳环,正宗走盘珠,又圆又润,脑头两只小抓鬏上簪着珠花,手上套着一只活口银镯子。银镯子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她这镯子,乍看还不觉怎么,细细一瞧,整圈是镂空累丝的一只凤凰,手工精巧至极,凤凰眼睛上镶了一粒小小红宝石,益显典雅名贵。 “哪家银铺有这手艺?”乔三婶啧啧称奇:“却又没打个字号。” 最让人瞧着不一般的,还是樱草的模样。她有一双极其幽深的大眼睛,这么小的孩子,眼神已经让人有点惊心动魄之感,又黑又深的眼珠里,仿佛藏了无穷的故事。眼角微微向下扫着,线条温柔,显得一张小脸上总是带点笑意。偏生她的肤色又那样白,跟玉雕的一样,白得莹润透明,微微地反着光,更衬得整个人明眸皓齿,教人过目难忘。贫寒人家的女儿当然也不乏绝色,但是“居移气,养移体”,这孩子的神情气质,五官面色,显然是富室豪门娇养出来,不是普通的小户出身。 “不如咱们写些招贴,贴去那些大宅门,问谁家丢了个樱草。”竹青兴致勃勃地出着主意。 “京城几十万人家啊!你去贴?”玄青一语截住。 樱草在白家住下的当晚,把所有人都折腾到深夜。乔三婶要抱她去睡,她不肯;安置了被褥要她自己睡,她也不干,无论怎么逗怎么拍怎么哄,都一直哇哇地哭。白喜祥、乔双紫夫妇都扎撒着手站在东厢房的南屋里,瞧着这泪流成河的丫头子,全没了主意。最后,住在西厢房的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跑过来看,樱草一见天青,忽然住了哭,泪汪汪地张着两手,天青连忙走过去,樱草抱住他的手臂,头往上一靠,一点都不哭了。 “这丫头子认人啊。”乔三婶怜惜地叹气:“天青救下来的,就跟天青一个。” “跟小鸡崽子似的,出了壳见着谁,就跟谁。”竹青插言道。 “去去,你俩都睡去吧,”白喜祥往外轰着竹青和玄青:“天青,留这儿把她哄睡喽!” 天青为难地瞧着自己惹的这麻烦。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如何会哄孩子,尤其还是个小丫头子。他一只手被她抱着,只好用另一只手胡乱拍打着她,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戏文: “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 昔日里有一位绝粮孔子,他也曾把麒麟叹。 况且圣人遭磨难,何况我韩愈谪边关。 哎呀,难捱,难捱,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发配到潮阳,路有八千。……”
樱草实在已经哭得疲累,这一抱住他的手,安了心,众人都走后,很快就开始瞌睡。天青瞧着她渐渐迷瞪了双眼,眼皮忽闪忽闪的,最后紧紧一闭,睡了过去;他仍然不敢抽出手,只歪坐在她身边,倚着墙,慢慢地,也睡熟了。 白喜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两个孩子都睡着,樱草仍然紧紧抱着天青的手。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小脸,脸蛋嘟着,睫毛在脸颊上映出长长的阴影,眼角泪痕未干。白喜祥忽然仿佛被人劈面打了一拳,鼻子无比酸痛,白天对这孩子的焦虑急躁,此刻都化成了满腔的怜惜,和心底的点点隐痛。 他也曾经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和她娘一起,没了……
白喜祥是唱戏的伶人,家族排行第二,照北京的老规矩,大伙儿称他为白二爷。他是京城最著名科班的头科弟子,早年工武生,后来改工文武老生,当今梨园行里数得着的好角儿,三十八岁上以文武老生挑班,班名喜成社,自任社长,七行七科的伶人和职员一共八十多位,常驻前门外肉市街的广盛楼唱戏。 挑班唱戏,本来正是一个伶人迈上事业巅峰的记认,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时间才过了没多久,妻女亡故,白喜祥伤痛万分。凄凉寂寞中,众人都劝他续弦,他坚持不肯,倒是陆续收了三个手把徒弟,半师徒半父子,朝夕调-教,以慰老怀。他为他们取了名字,依次是穆玄青、靳天青、董竹青。 梨园行的师徒关系,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手把徒弟养在家里,整日朝夕相处,那是比亲父子还要亲。这三个徒弟,乍一看全都是剃着光头的半大小子,其实样貌性情,各有特点:玄青沉稳庄重,嗓子好,行内称作“有本钱”,是个唱老生的好材料;天青则是天生的武生坯子,身高腿长,挺拔刚健,卓然一股英气;竹青呢,虎头虎脑,机灵过人,白喜祥还没太瞄好他该归生旦净丑哪个行当,先教他打住基础再说。 三兄弟住在师父家里,生活十分规律:每天早上不到五点就起身,伺候师父用早,然后出门喊嗓,回来练功学戏,下午陪师父去广盛楼唱戏,晚上还有晚课,背戏文、练功、听师父说戏。按梨园规矩,这样的生活,一直要过七年,七年里,师父包办衣食住行,唱戏的收入也都归师父;七年后,关书约满,谢师出徒,正式搭班后,还要将收入再孝敬师父一年,才可以自己赚钱。 白喜祥的家,离广盛楼不远,在前门外大街西面的九道湾胡同。前门,也叫正阳门,在前朝乃是皇帝通行的门户,也是整个北京的门脸儿,高大,雄伟,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前门南面还耸立着一座同样气势雄浑的箭楼,再往南,直到珠市口大街,这条南北马路,就是全北京最繁华的商街:前门外大街。 这条大街,走起来那是步步景,声声情,充满着地道的北京味儿。沿着箭楼下的石桥往南,没几步就到了一个大牌楼底下。北京各个城门,原本都建有跨街牌楼,可是只有前门牌楼是“六柱五间”,规格最高,气派最大,朱漆木柱,七彩檐楼,昭示着整条街的不凡风貌。街道以整齐的大条石铺成,两边都是两三层楼的商肆:卖鲜果儿的正阳德,酸梅汤最地道的九龙斋,“八大祥”绸布店里头的瑞增祥、瑞林祥、益和祥,还有热闹的肉市、鱼市、粮市、煤市、草市、珠宝市…… 北京城的大街和胡同,虽然相连,但是喧嚣和幽静截然分开,往往一个拐弯,就进到一个不同的世界。就在这前门外大街的一片繁华中,在廊房头条西转,进了胡同,外头行人的笑语声,商贩的吆喝声,就全听不见了,只剩了青砖碧瓦的清幽。这里有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就是白喜祥住的九道湾。“九道湾”嘛,名副其实,那是一个弯儿接一个弯儿,弯连弯,弯套弯,其实一共十三个弯呢,应该叫“十三道弯”才对,只是国人惯常以“九”,来表示最大的数量吧。 白家的小院儿,在九道湾的第二个弯。街门毫不起眼,开得细细窄窄的,门墩儿也秀秀气气的,一对门扇做深红色,上头有对铜环儿,年深日久,倒是被人手摩挲得黄澄澄地发亮。进了街门,正对着的,是一道青砖影壁,镶着“花开富贵”的砖雕;街门左手是两间倒座的南房,一间待客,一间储物,街门右手东南角,是厨房。向前绕过影壁,再进一道垂花门,才是院子。 白喜祥很钟爱这个院子,十几年了,住得舒心顺意。院子不大,方方正正,四面屋子都建着檐廊,中间一块平展展的地面,十字甬道,铺着方砖,青白的颜色,干净整齐。十字交叉处的院心,摆着一口很大的金鱼缸,夏天养金鱼种荷花,现在大冬天的,看不着水,倒是积了不少雪。被甬道划分的四个方块儿,西北那块儿种着一棵丁香树,东南靠着厨房那边,有棵枣树,大冬天的,也都只剩了枝桠。 北面的三间正房,白喜祥自住。中间是堂屋,正面挂着岁寒三友的中堂画,设有一张八仙桌,两张官帽椅,是白喜祥会客的所在。西面耳房是书房,窗前一张宽大的书案,陈设文房四宝,案前一把圈椅,贴墙都是竹子做的书架,摆着一函一函的线装书,也有不少薄薄的戏本子,一摞子,又一摞子,书页都有些发黄了,苍老地,风尘仆仆地,一看就知道里面藏了不知多少古老的故事。东面耳房是白喜祥的卧房,装饰清简至极,只在南面临窗一铺炕,炕头有脸盆架子,摆着铜脸盆,白毛巾,周围糊得四白落地的墙上,挂了两幅兰草。 院子东面西面,各有一套厢房。西厢房一间堂屋分隔南北,南屋是全家人的饭厅,北屋一铺大炕,睡着前来学艺的玄青、天青、竹青三兄弟;东厢房也以一间堂屋分隔南北,住着乔双紫一家。乔双紫是白喜祥的把兄弟,八拜之交,也是喜成社的打鼓佬,一手出神入化的锣鼓在北平梨园赫赫有名;媳妇邹氏,也就是孩子们的乔三婶,每日里帮着白喜祥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他们夫妻俩是住在东厢房的北屋,南屋呢,以前是他们的儿子乔铭翠住,铭翠十岁上拜了远房表亲、皮货商李宝檀为师,常年在外头学做生意,不怎么回家,南屋便一直空着,现在给樱草住了。 这个小院儿生活,本来十分安逸,静谧,近乎与世隔绝,自从来了个樱草,发生了缓慢的,难以觉察的,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白喜祥不介意多养这么个丫头子。樱草静下来的时候,还真有几分像他早夭了的闺女丹丹,让他看得又是欢喜,又是心酸;但是,说实在的,他可不记得他的小丹丹,曾有樱草这么淘过。 这孩子,模样儿端正漂亮,跟胡同里那些歪毛儿淘气儿完全两样,可是淘起来那本事,给只猴儿都不换。刚到白家的头几天还好,时日一长,被白家这一家人宠得,活脱脱地成了个混世魔王:不但是爱笑爱叫,能打能闹,还总能想出些异想天开的怪主意,整条胡同没一家的孩子比她淘得厉害。 先给了白喜祥下马威的,是樱草和她的羊坐骑。 玄青的爹娘在顺义乡下开豆腐坊,逢年过节进城来看玄青,总会给白喜祥送些豆腐豆干豆浆伍的,今年腊月,更送了一头活羊。羊进家的时候,好端端地拴在南墙根的枣树上;白喜祥跟玄青爹娘寒喧了半天,带着三个徒弟送出胡同,再回来的时候,这羊就已经解脱了束缚,在他们眼皮底下窜出街门去了。它那背上,就像八月节的兔儿爷似的,骑着个胖墩墩的小丫头子。 师徒四个,完全看傻了眼。街坊邻居,都揣着袖筒子站在门口笑。那羊脖子上拴的麻绳还在,拖在地上,在羊蹄子底下踩得又是土又是泥,樱草摇摇摆摆地骑在羊背上,两手把着羊犄角,脆生生地吆喝:“骑大马哎!” 不知道是樱草降服了这头畜牲,还是这羊天生脾气好,它不闹也不跳,就像背上没人似地,心平气和地在胡同里跑。素来稳重的白喜祥也急得高叫了一声:“樱草,当心摔着!”羊和樱草都没理会,眼瞅着一人一羊跑到了胡同另一头,樱草快活地扭着头喊:“骑大马!” 玄青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皇天,这怪不得落到拐子手里去了。” 天青追上去,把羊拉回来,羊倒来了劲,使劲尥了几蹶子,险些踢着天青,也把樱草摔在地上。天青拉着羊跑回院子,蹲在枣树边,重新拴上绳子,樱草跟着也进来了,走到他身前,扁着小嘴儿,眼里泪汪汪地:“樱草要骑大马!” “这是羊啊!” “樱草要骑羊。” “羊不能骑。” 樱草拉住他的衣襟:“哥哥和樱草玩骑大马。” 天青仔细地拴好绳子:“我得去练功了。” 樱草伸开两只小手,扳过他的脸,对着自己:“就玩一会儿。” 泪汪汪的大眼睛。…… 白喜祥带着玄青竹青进院儿的时候,天青已经背着樱草在院子里爬了一圈,终于逗得小丫头子笑了,这件人骑羊的壮举就此收梢。随后几天,还有一点点的余波:竹青偷偷地也想试着骑羊,被白喜祥骂了;乔双紫没敢当着樱草的面杀羊,送去羊肉床子宰了;胡同里的丫头小子们,从此管樱草叫“羊仙姑”。
如果说偶而当一下羊仙姑还无伤大雅的话,那么樱草有几次折腾,可是叫白喜祥损失惨重。 北京的冬天,烧饭取暖,全靠炉子。生炉子是个技术活儿,得先燃柴草,然后引燃劈柴,然后引燃煤球煤块,才能笼起火来。每天早上,三兄弟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笼火,烧水给师父沏茶洁面,这活计一天要做好几遍。就这么又脏又呛又辛苦的活儿,偏叫樱草给看上了,缠着三兄弟也要帮忙。 “小丫头子别添乱……”玄青想了个敷衍的法子:“你去帮我们捡柴草吧,树枝子啊,草叶子啊,捡来搁南屋柴堆那儿。” 就此,九道湾胡同不用扫街了。樱草捡柴草捡得那叫一个起劲儿,整条胡同里她能够得着的枯枝枯叶,全都被捡了来乱七八糟地搁在柴堆上。这天一早,玄青去取柴草的时候,瞧见新多出一小堆整棵整棵的草棵子,左看右看,有点眼熟。 “这,这你打哪儿捡来的,樱草?” 樱草喜气洋洋地笑着: “师父窗户底下!” 住得久了,她已经管白喜祥叫师父,管三兄弟叫师哥了。“师父窗户底下”,那是白喜祥种在檐廊下,培育了很多年的一排玉簪花。每年夏秋,雪白的小花朵儿,香飘满院……现在那里只剩下一排土窝窝。 “这是花啊!你怎么给拔了!” “哪有花,连叶子都没有。”樱草理直气壮。 玄青赶紧拿着已经变成草棵子的玉簪花去书房禀告师父,白喜祥见状,大吃一惊,查看了根须,料已回天乏术,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丫头子,力气还不小,根子都拔断了!” “怎么办呢师父。” “能怎么办,笼火用吧!” 一旁的樱草,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仍然笑嘻嘻地望着师父,嘴角翘成漂亮的小菱角模样。白喜祥郁闷地继续低头写字。别说这根本是别人家的丫头子,打不得骂不得;就算是自家丫头,瞧着她这张眉眼弯弯的小笑脸儿,又能拿她怎样?白喜祥是连徒弟都不怎么打骂的,在梨园同行中,是个少见的异数。他只能暗自祈祷,小丫头子以后别这么热心地帮手干活就是了。
夏天来了,樱草看上了院子里的金鱼缸,开始热心地帮手养金鱼。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是北京人心目中理想的家园景象。白家没有搭天棚种石榴,但催财化煞旺风水的金鱼缸倒是有的,一口大缸,摆在院子正中,每年风和日暖之后,养几条金鱼,添几把摇曳的水草,赏心悦目,养性怡情。金鱼并不是什么名种,但是自打樱草来后,大伙儿还是多留了一点心: “樱草,鱼不能乱喂啊。不能喂菜,不能喂饭,不能喂肉,不能喂草,不能喂蚂蚁,不能喂槐虫,不能喂‘花布手巾’,不能喂‘水妞儿’……” 只要有一样儿没说到,就准出事儿。 这天白喜祥一进街门,樱草就跑出来邀功: “师父,樱草给金鱼喝茶!” 白喜祥心里一沉,撩起长衫,忙奔去金鱼缸看,只见缸水已经微微泛了绿,里头载浮载沉的,除了金鱼,还有茶叶。 “金鱼怎么能喝茶!” “师父说喝茶身子好。师父都喝茶。”樱草笑咪咪地歪着小脑袋。 “师父不是……你这是倒了多少茶在里头!”白喜祥忽然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你这是把什么茶倒进去了?” “罐子里的。画金鱼的罐子。樱草给金鱼喝金鱼的茶!” 书房案子上,画金鱼的罐子敞开着口,空空荡荡,可怜巴巴地搁在那里。这个罐子里装的当然不是什么金鱼的茶,也不是普通的高末,是白喜祥心爱的东鸿记茉莉三熏。
等到秋风刚起,樱草就抱着竹竿把枣树上还未长成的小青枣打个精光的时候,白喜祥一家,已经见怪不怪了。白喜祥进得街门,安然地看着落得满地的枣儿,回头对三个徒弟说:“今年没枣吃了。”施施然回房去休息,眉毛都不动一下。 “孩儿他大爷,不如您也教樱草学戏得了,给她点正经活计干。”乔三婶跟白喜祥念叨:“长得多俊啊,将来光这扮相就没人能比。” 白喜祥笑笑:“不行,伶人本就难做,坤伶更是难上加难,冒蒙儿的教人家学戏,将来人家爹娘不骂化了我。” 说起来,全是辛酸。但凡境况过得去的人家,谁舍得送孩子学戏?戏台上唱尽风流千古,无非是博台下爷们儿一声彩,高兴的捧你一声“老板”,不高兴的,撂一句“戏子”,把你踩作脚底下泥。俗话说:人分三教九流,这九流还分三等,最下等的,那叫下九流,九个行当,排第一的就是戏子,那是和贼盗娼妓撂作一堆儿的,最下贱的地位。纵是成了响当当的角儿,大部分人攀亲道故的时候,也仍然以家有戏子为耻。白喜祥唱了半生的戏,洞明世事,常以之惕厉自省,也反复教导徒弟要省身克己,谨言慎行,为戏子争这口气。 而且学戏那苦,不是贫寒人家出身的子弟,还真难承受得了。进门第一项,撕腿:背靠着墙,脸儿朝外,两腿伸直撕开,磕膝盖绷平,用花盆顶住,一柱香一柱香地耗着;第二项,下腰:两腿分开站稳,上身朝后仰,什么时候练得手能扶着脚后跟了才算成……当初三个徒弟刚进门那时候,就为撕腿这一项,竹青哭得死去活来,一边耗一边嘶哑着嗓子喊:“爹啊!娘啊!让我死了吧……”玄青和天青虽然咬牙忍着不出声,眼泪也是劈里啪啦往下掉。 现在的他们,腰腿已经柔韧得多了,但是仍然不能懈怠,清晨起身后,压腿,耗腿,踢腿,耗顶,下腰,耗腰,虎跳,抢背……每日都要练足几个时辰。这些功课,要伴随他们一辈子,稍一停歇,功就抽了,“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师父知道;三日不练,座上知道。”只要你是干着唱戏这一行,这一生,就得把每日每夜,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搭在里头。 秋后的日头,出得已经很晚,早上五六点钟的时候,天还没全亮,暗灰色的天空中,依稀能看着一颗颗的星星。白家的小院,照例是早已热热闹闹了,樱草穿一身粉红的夹袄夹裤,蹲在堂屋前的檐廊底下,傻呵呵地看三兄弟踢四门腿。三个光头跣足的小子,都穿着短打裤褂,腰里紧扎一条板带,两膀端平,围着院子遛圈子,两条腿轮流踢起各种花式:向前踢到额头叫正腿,向侧踢到耳畔叫旁腿,踢到对面一侧的耳畔叫十字腿,划着圈子踢到手掌心叫月亮门腿……三兄弟里头,腰腿最好的是天青,每一踢都能轻松到位,啪啪作响,樱草看得开心,轻轻地跟着拍手儿。 “纯一小棒槌,这也大惊小怪。”竹青嘟哝着:“看小爷我蝎了虎子撩门帘——露一小手儿给你看看!”说罢两手一举,深深提了口气,身子向后飞纵,车轮般翻了个“串小翻”。这可热闹了,樱草兴奋得原地跳脚,笑出声来,白喜祥闻声走出堂屋,沉下了脸: “找打!” 竹青缩了缩头,赶紧退回去跟着天青和玄青踢腿。 “就你这么个练法,多咱才能吃上崩虾仁儿啊!”白喜祥蹙着眉道。 崩虾仁儿是上等菜肴,梨园行里算是成角儿的身份象征。三个徒弟里,最让白喜祥操心的就是竹青了,哪有个能吃崩虾仁儿的样子,他自个儿就跟个虾仁儿似地四处乱蹦。 练功有一定顺序,踢完了腿,不能乱翻小翻,该耗顶才是。三兄弟在墙根一字排开,脸朝墙,伸手向前扑出,撑地,两腿一甩,搭到墙上,整个人倒立起来,这叫“拿顶”,要耗到白喜祥数完一百个数才可以下顶。谁知,才数到六十来个,又是竹青,哎哟一声,摔在地上。他吐了。 白喜祥这下子可怒了:“你偷吃东西了是不是?” 竹青跪下来,脸红红地不敢出声。 “说多少遍了,练功前不能进食!下腰时候肚子里要是有食,能把你肠子扭断!不受点责罚你不舒服是不是?今天一天都不许吃饭!”
晚课过后,夜色已深,三兄弟回到西厢房里,竹青耷拉着脑袋,一头扑在炕上。 “饿啊!饿死爷了!听听,五脏庙里做着道场呢!今晚怎么睡!” 天青一跃上炕,蹲在竹青身边,拍拍他:“瞧,给你变个把戏。” 竹青抬头一看,只见天青刷地从背后摸出一张烙饼。 “呀!师哥,这哪儿来的?”竹青一把夺过来,惊喜地看了看,饿狼一样塞进嘴里:“还热乎的!” “当然热乎的,”天青笑道:“怕师父看见,顾不上烫,直接塞后腰里了,都快把我烙熟啦。” “桌上拿的?”竹青嘴巴塞得满满的,呜哩呜哩地说:“那不是你自己的份儿么?” “我吃一张够了。” “好师哥,真够义气。” 玄青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皱着眉头开了腔: “天青,你这可不叫义气。师父叫他饿着,是反省自己的过失,你拿自己的饭食把他填饱了,还反省个什么劲儿?搁我说就该使劲地饿两天。像竹青这个惫懒样儿,搁科班里,长几个屁股都不够打的。” 天青淡淡一笑。竹青翻翻眼睛,嘴巴动了动,到底没敢出声儿。 夜深,人静。忽然,东厢房里传来樱草的嚎哭声。 “救命!救命啊!” 玄青烦躁地睁开眼睛,踹了踹睡在旁边的天青:“又叫你了,快去!” 樱草到白家已近一年,什么事儿都适应了,就是晚上睡觉,依然不叫人省心。她好像是被拐子拐走那次,受了太大惊吓,心里做下了病,隔个十天半月,就要撒一次癔症儿。刚入睡的时候,也倒好好的,不定睡到什么时候,忽然惊醒过来,便大哭大叫,说坏人打她了。这种时候,谁来抚慰都没用,就得天青过来哄两句,拉着她的手儿,才能又睡过去。时日长了,她再这么哭闹,别人也就不起身来看了,都是天青的事。 天青睡眼惺松地爬出被窝,披上小褂,跑到对门去。月光下,樱草已经坐在炕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泪闪闪地哭叫着:“樱草不去啊,樱草要回家!” 天青熟练地坐上炕头,握住她的手,轻拍她后背:“师哥来了,师哥带你回家。师哥打跑坏人了,你看,坏人没有了。” 樱草哆哆嗦嗦地看了天青一会儿,放心地点点头,抱紧他的手,倒下睡了。天青用另一只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帮她盖好被子,嘴里哼着戏文:“常言道,人离乡间,似蛟龙离了沧海,似猛虎离了山冈,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这样坐了一阵子,见樱草睡得熟了,才小心地抽开手,跑回西厢房去。 玄青又被他弄醒了,皱着眉头翻了个身:“见天儿去给人家当老妈子。” 天青冻得吸着气,脱了小褂钻回被窝里,没搭腔儿。 “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完?搅得大伙儿都睡不好觉。” 天青闭起眼睛:“跟小丫头子计较什么。” “让她管够儿哭两天,就治过来了。” “得了,可怜见儿的。” 玄青哼了一声。 “我看你伺候她一辈子!”
一辈子是什么?一辈子有多长,怎样算是一辈子,谁是谁的一辈子?这些问题,别说丫头小子闹不明白,就连白喜祥这样的成年人,也永远都搞不清楚。戏台上,抬腿一跨便是千山万水,开腔一唱便是日月如梭,一辈子来得容易去得快,终生事都在方寸间,但在真实的生活里,哪有那么简单?日子要一天天地过,不知不觉地过,“一辈子”这么沉重的字眼,有几个人承担得起。 天青觉得,戏肯定是他的一辈子。 天青是地道的北京人,生在南城马蜂嘴的一个大杂院。院子和那附近所有院子一样,破败不堪,里面挤了十几户人家,都是穷到打零工拾破烂的贫苦人。天青三岁那年,娘就过世了,家里只剩了他和爹爹两个。 天青已经不太记得娘的样子。脑海中只留下模模糊糊的一些影子,一些声音,一些笑容,都不知道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只是他的想象。娘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是他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小铜牌,上圆下方,四边圈着草龙纹,里面刻了字,一面是“如月之恒”,一面是“如日之升”,拴着一条细细的红绳子。每当想娘了,他摸摸那个牌牌,悲苦的心里,就稍微好受些。 大院里的其他人家,都喜欢老靳家这个小子。他天性良善,待人温厚、诚朴,单纯如一块透明的水晶,说话做事那个认真的劲儿,憨得叫人怜惜。这孩子的相貌,也跟其他在大杂院里长大的孩子不太一样,不仅五官清秀,更有一份轩昂的气派,就算只穿破衣烂衫,挎着小篮子去捡煤核,也如鹤立鸡群,令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院里的钱大爷跟人说:“老靳家那孩子肯定是托生错了,哪里像是个拉洋车的儿子,活脱脱是个宫里的阿哥。”周围大伙儿都点头。 天青那年刚刚五岁,听见这话,不懂,回家问爹爹:“爹,什么叫宫里的阿哥?” 天青的爹爹靳采银,每日起早贪黑地在外面拉车,为着那一份嚼裹,几乎不怎么回家。他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前清的小皇子吧,怎么?” 天青把钱大爷的话说了,靳采银也只有苦笑。儿子没福,生在这苦窝窝里,人才再好又有什么用?自己连供他念书都不成。他瞧着儿子端正的眉眼和身架,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儿啊,不如送你去学戏?你到戏台上去唱个阿哥,别人还比不了呢。老捡煤核也不是个办法,学戏有个固定的饭食,学好了也能谋个出身。就是听说学戏挺苦的,一般孩子熬不下来,唉。” 天青不知道学戏是干什么,但是,能有饭吃,能挣钱,就是好事。 “爹,我不怕吃苦。” 靳采银辗转托了人,送天青去见白喜祥。白喜祥一眼就相中了这孩子。他就是传说中那种祖师爷赏饭吃的主儿:有样儿,有嗓儿,两道浓眉如画,一双星目生光,最难得这么小的孩子已经有个不凡器宇,善加调-教之后,将来踏了台毯肯定压得住。 白喜祥故意考考他: “到我这学戏,可有你的苦头吃!天天从早练到晚,不用功就打,不给饭吃,罚跪!” 天青跪在地上,坦然回话: “我不怕!我肯定用功,往死里练功,师父就不会打我。” 好么,有志气。白喜祥微微笑了一下,收了他入门。 天青正如他自己说的,拼命用功,往死里练功。从小在马蜂嘴捡煤核长大,他拿吃苦根本不当回事,压腿,耗顶,吊毛,抢背……他愿意比师父交下来的功课还做得更多些。他喜欢戏,喜欢戏里的忠孝节义、肝胆气血,喜欢唱戏的感觉,每当听着胡琴锣鼓响起,整个人仿若泡在一缸热水里,每个毛孔都透着舒泰。他知道自己还小,离成角儿的时候还远,不过就算在现在,能够与戏为伴,日子都微微地闪着光彩。 “豪杰生来运不通,沙滩无水困蛟龙。有朝一日春雷动,大鹏展翅上九重!……” 北京透亮的蓝天下,回荡着朗朗的童声。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语出《诗经》,为祝寿辞。解释,象太阳一样久远不落,象月亮每天都升起。象南山一样万寿无疆,不迁移也不崩塌。象松柏一样长青,子女没有不继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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